年前

中国正处在战国时代

这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

也是战乱频仍的乱世

除了大家熟知的燕赵韩魏秦齐楚等七国之外

在定州这片大地上

还有一个国家不屈不挠地屹立在这乱世

与其他大国角斗

为了荣耀和生存而努力

在这样的一个国家

都发生过哪些感人至深的故事

有哪些英雄人物在在这片土地上纵横捭阖呢?

现在,就让我们做好准备

一起来走进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吧

第二章山中少年

魏击封了琴台,三年来一直相安无事,灵寿城的人们也渐渐不再以此为异端。令人难以想象的是,天子赐予魏斯名分之后的一个大风夜里,琴台发生了一件怪事——无人能奏响的箜篌琴竟然自己发出了声音。

那一夜,风紧雨密,树枝摇摆扯出一声声绵长的嘶吼。魏击在榻上辗转难眠,一直挨到下半夜都未能合眼。魏击披衣起身,独自掌灯坐在案前想读一读书简消磨时间,却听到风雨怒吼中夹杂着一阵紧似一阵哀怨的琴声,嘈嘈似雪融之音,切切如阴风之嚎,一波接着一波,由远极近。

魏击素好古琴,也颇通曲谱,而在雨夜之中能听到如此清晰又罕见的乐曲,他料定是古琴所奏,便下意识记下了曲谱。忽然,“轰”地一声低音,那琴音似乎会走路一样直接贴到了窗外,宛若惊雷,惊落了魏击手中的刀笔。连铜制的窗栓都跌落在地,清脆的声响随之淹没在雷声的余波之中。窗户被风冲开,灯盏熄灭。室内漆黑一片,风雨似破冰之浪冲入室内,掀起帐幔翩翩飞舞。黑暗之中只听见风的怒吼,琴声似乎打着旋儿跟着飘了进来,异常的细致与舒缓,时断时续之间恰似银河水枯,黄泉路断,百鬼哭泣,万魔同叹!

冷风吹得魏击直打颤,头皮仿佛被什么倒抓起来般疼,他的心突突狂跳,血液似乎在倒流,眼中却淌下泪来。魏击许久才回过神来,只觉得浑身冰冷,他摸索着去关上了窗户。风雨声似乎消失了,琴声也渐渐减弱。魏击如泥塑木雕般坐在蒲团上,泪水汪洋。

天亮之后,雨小了许多,风也住了,那幽怨的琴声却并没有停止,依然清晰传来。魏击听到琴声,浑身高热不退,捂着耳朵大叫头疼。乐羊心急如焚,发动灵寿所有侍卫查找声音的来源。乐羊冒着细雨到了琴台前,隐约听到琴音从石室的小孔中传出来,自己也惊住了。乐羊没有弹响过箜篌,竟不知这声音如此清脆。

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石室中,两个不同的琴音一唱一和自己响了起来!乐羊皱眉深思,心想:太子之病是这妖琴所致吗?难道要毁了它,太子才能痊愈?乐羊刚有这样的想法,石室里头的琴声忽然变得急切愤慨起来,似乎有冤无处诉,只恨不能剖心切腹来伸冤。乐羊吓得脸上变了色,被箜篌琴能查人心的神通吓住了,立即收起了焚琴的想法。

乐羊把军中的幕僚叫来,问道:“昨天到底是什么日子?”

幕僚回道:“昨日是中山太子与太傅的忌日。”

乐羊若有所思,又问:“隗氏与中山太子葬在何处?”

“葬在苦陉北的一处乱葬岗了。”

乐羊听了直叹气:“虽说白狄素有天葬和瓮葬的习俗,但是隗氏毕竟是太子太傅,又是殉主而死,怎能如此潦草下葬呢?姬怀夫妇已经化为灰烬,这琴是在为太子与隗氏抱屈啊!走,立即去苦陉掘墓厚葬他们。”

幕僚小心翼翼地问:“主公,不跟太子殿下商量一下吗?”

乐羊皱了皱眉说:“不必了,殿下肯定不会答应的。之前我曾多次建议殿下厚葬隗氏,他如何也不肯,说一定要给中山人一个教训。如今他病得迷迷糊糊,滴水不进,不管是什么办法都要试试,有什么麻烦我自会承担。你立即去准备上大夫祭祀与陪葬的祭品,我要亲自为隗氏举行葬礼。”

乐羊一路往北,快到苦陉的边界上,见到沿途满地饿殍,中山人正在田野里揪着草根果腹,有些饿极了的人竟抓起地上的淤泥往嘴里塞。乐羊快马前进,先锋军将饥民驱逐开为乐羊腾出道。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儿满脸乌糟,脏的只有白眼珠子能看见一点儿白色,破烂的衣裳连肚子都遮不住,根根肋骨数得清,脚下一脚的泥连双鞋子都没有。军吏正挥鞭驱赶他,三两下抽打在他身上让他跪倒在地,小孩只哎哟两声就不动弹了,也不知是被打死了还是饿死了。军吏嫌弃他碍事,用脚将小孩儿踹到了一边儿。

“你对一个孩子下死手做什么!”乐羊虽不敢为隗无恶的葬礼耽搁行程,但仍然对眼前的一幕容忍不了,见那小孩儿似乎还蠕动了两下,便伸手将囊中的干粮解下扔给了小孩儿,匆匆往前走了。乐羊一路行进,心里极不是滋味,扪心自问,这就是他伐中山的意义吗?让一个原本富庶之地贫困交加,死人无数,中山人心中能真心服魏国吗?

那少年正是已经十岁的姬窟,因为饥饿与逃亡,他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的身板。他一路乞讨,渴了捧一捧坑里的泥水喝,饿了实在讨不到东西吃就吃野草剥树皮。他知道父母都已殉情自焚,也知道隗无恶与自己的好伙伴代替自己死亡,可是他没有悲伤的空隙,每一天都在为了活下去而努力。

昔日的王城宫殿已经成了一座荒城,有马有钱的中山人带着资产逃往燕国,逃往吴越,边经商边流浪。而那些留下来的多数是老弱病残或者没有钱的流寇与匪徒。姬窟一路走来,已经看见无数起斗殴抢劫的事件,要不是因为他瘦小邋遢,早被人贩卖为奴,甚至也杀了他来果腹了。

姬窟从不敢走管道大路,都是沿着丘陵山林绕路往南或往西,希望能逃到太行深山,逃到灵丘草地,逃到西灵山,宁可被野兽吃了也不能被人生吞。等他走到苦陉之时,已经七八天没有吃一点东西,苦陉比顾都还要凄惨,地皮上但凡有一点儿活的东西都被搜刮走了。他饿得头晕眼花,整个人飘飘荡荡似丝絮荡漾,眼前明一阵暗一阵,肠胃中连酸水都返不出来,只有一阵阵苦味。等他觉得身上火辣辣地疼时,人已经躺在了地上,一包东西砸到了他身上。

姬窟睡了一会儿,整个人恢复了一点知觉,本能的闻到了一股香味,顺着味道摸索,竟摸到了一袋炒米。炒米带着的镬气十分焦香,姬窟拼尽力气挣扎起身,赶紧打开袋子,不顾一切把炒米塞到嘴里,狼吞虎咽疯狂咀嚼起来。他知道如果他不趁着没人发现把炒米尽可能吞进肚子里,一旦被人发现就保不住这一小口袋粮食了。姬窟拼命嚼着炒米,好几次都快被噎死,因为吃得急也来不及嚼碎,咯得他眼泪直打转,他一边捋着脖子一边揉着自己的胃缓解疼痛。他吃了不到十口,早有闻到味道的饥民发现了机密,争先恐后向他蜂拥过来。

饥民饿得眼睛发绿,闻着炒米的香味都像回光返照的死人一样力大无穷,一拳一脚都砸在了姬窟身上,更有甚者扑上来咬住了姬窟的耳朵、手腕,齿印比猎犬还要深。姬窟死死地捂住自己保命的粮食,被打得鼻青脸肿,肋间火烧火燎的疼。这些勉强都能忍得住,可是当他看到后头有人亮起了刀子,他便知道这粮食如何也保不住了。姬窟咬牙把身上吸血蚊虫似的人狠狠一推,把那包炒米扔到了远处。焦黄的炒米像一阵短暂急促的雨撒了一地,饥民们哀嚎而疯狂的捡拾米粒,连尘带土的放进嘴里。没有抢到的冲上去掰开那些吃到了人的嘴,用手从齿缝中抠出残渣来。

姬窟捂着肚子,一瘸一拐没命似的往远处的树林中逃。他不敢停留一步,因为他肚子里刚刚吃下去的东西没有消化,那些拿刀子的人为了吃的会把他开膛破肚,从胃囊中取出粮食。他曾亲眼在乱葬岗上见到了好几具破开肚子胃囊被割破的死尸。姬窟爬到一棵小树上,摘下树上剩的不多的嫩叶嚼出汁水缓解胃疼。南边是魏太子的封邑宋子、灵寿、昔阳等城,那里有乐羊的雄兵把持,谁也不敢靠近;东边的安平是饶氏、赵氏的领地,中山人自甘为奴都已经人满为患,不是被驱逐就是被打死。

姬窟在树上望着苍茫大地,想起小时候隗无恶带着他和隗启在唐河边上赛马,想起父亲在战事之余带着他亲自到白果神树下祭祀,母亲总是和蔼可亲,可是如今自己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,明天吃什么,怎么挨过去都是未知之数,曾经繁华的故国如今成了人相食的地狱。姬窟悲从中来,抱着树干孤独地哭了起来。

乐羊到了乱葬岗,每隔几步就能见到三五具尸体,臭气熏天令人作呕。乐羊立即停下脚步,命随行士兵找来锹和铲,挖了一口极深的大坑,拖了一整天才把尸体都扔进坑内全部掩埋。隗无恶的坟并不高,连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,只有几块石头垒在上头,寒酸至极。乐羊出身寒微,见此情此景也不禁心中凄然,想到自己百年之后的情景,不知是何境地。乐羊亲自拿过锹,掘开隗无恶的坟墓,忙了许久,才见到一口薄板棺材,打开棺材一看,里面也无装裹,一老一小两具白骨挤在一处。

“岂能对人如此无礼啊!堂堂一国之卿,曾经的商后母族,两狄之隗氏,死后连平民都不如!我们做得太过分了。”乐羊顶着细雨,亲自跪在了棺材旁,对隗无恶道歉:“隗氏,你我各为其主,但乐羊敬你是一世英雄,往日之错请你原谅。”说罢又对着棺木叩了几个头。远处的矮树长草之中,不时有中山人在窥探,但乐羊熟视无睹,也严禁部下惊扰他们。

乐羊命人开挖地下墓坑,大小是原墓址的数十倍不止,然后将隗无恶的尸首重新装进一口木棺之中,将戳伤他眼睛的那块玉圭亲自放到了棺木中。隗启的尸首被装进了另一口更大的棺木中,里面随葬了许多玉器、金器。君臣二人的棺靠得很近,头朝着顾都的方向,在棺木前面的大坑里头,乐羊又命随葬了五辆车马并许多箭、刀、鼎、盏等器物。

乐羊把一捧土撒在了棺木上,又问军中谁有带了乐器,一名下等将领把自己的竹萧拿了出来。乐羊对众人说:“白狄人擅乐,听闻他们的祭祀与葬礼都离不开乐曲。我今日虽不知白狄之曲,也以《白雪》高洁之音祭奠之。”

乐羊吹起了萧曲,黄土将棺木渐渐封上,似有似无的呜咽声从远处传来。丧礼毕,果然雨过天晴,一道彩虹横跨两边,碧空一去万里。乐羊了却了心事,打马回灵寿,琴台独立于台阶之上,默然无声。乐羊不顾劝阻,走上到石室面前,像是里头有人一样,大声说道:“请你再不许作怪,我们该尽的礼已经尽了。从今日起,我要将你彻底锁在黑暗中。”乐羊当即命工匠把原来还剩几个通风孔的琴室彻底封死了。琴台上那间小小窄窄的石室彻底成了一座四面都是墙的宝塔。

乐羊回宫探望魏击,将厚葬隗无恶的事详细禀告。魏击恰好是厚葬完隗无恶的时候退了高热,箜篌也正是那时候停止了自鸣。此时的魏击虽然已经不再浑身疼痛,但仍然下不得床,饮食也只是勉强而已,经历了这一番奇幻,他也不得不对异国之习俗有了敬畏之心。魏击对乐羊说:“我早该听你的劝,不该一味地炫耀武力,高傲自满。得来中山不易,我们往后需好好经营,善待中山遗民。不然,就如你所说,如再起异兆,此地的人定然要恨我们一辈子。”

乐羊心头大石落地,又把苦陉的乱象一一禀告而来,并自请治理苦陉。魏击一听也急了:“前几天翟璜还派人来,向我讨你去邺城治理河患,我死活不答应。你如今要守灵寿、昔阳、宋子好几座城,忙都忙不过来,哪还有空能去苦陉呢?苦陉以北一直都无力管束,是该好生整治,不然赵典又该垂涎。我这就去信给父王,让他把吴起调来治理苦陉、顾都并左人。”

乐羊连忙进言:“殿下若是真能调来人是最妥的,只是万不能用吴起。”

魏击轻咳了几声,有些尴尬问道:“你与吴起一同伐中山,他如今位居上大夫,你却只能在此戍边,确实也是有些吃亏。你既然对吴起不悦,我再换其他人吧。”

“不不不,殿下,臣对吴起并没有任何成见,相反还极其佩服他。何况吴起眼下正与大王商议变法大计,岂能以中山之事贻误?”乐羊急忙澄清:“我不同意吴起来此,是因为姬怀夫妇都十分厌恶吴起。他们认为吴起杀妻求荣实属可耻,上行下效,中山人对吴起的成见十分深。吴起若治理苦陉,不仅不能平息民怨,反倒会添恨。殿下既然向大王要人,要吴起不如要李悝。李悝以法度执政,公平无私,又是天子宗室之官,中山人也愿意信服。苦陉以北本是沃野,中山只民通晓百工技艺,为何不借李悝之手尽中山之地利呢?”

魏击心动不已,却也颇为难:“你倒是敢想!李悝如今是上卿,百官之首,跟着父王十几年。有时候只要一个眼神,他就能把事情办的妥妥帖帖。他文能著《法经》,武能退秦师,父王岂肯放他来中山?”

“这就要看殿下装病的功夫怎么样了……”

魏击仔细一想,哈哈大笑道:“你也变得滑头起来了!”魏击刚笑完几声又咳嗽起来,乐羊连忙端药服侍,二人相视一笑打定了主意。

魏斯接到儿子的信,得知儿子重病不禁忧心忡忡,又见要借李悝不禁又喜又忧。魏斯之喜是因为此时吴起正是伐秦的主将,每战每胜,况且变法实施的一二年来颇有成效。为了拴住吴起,魏斯正想要李悝让出上卿之位,只是苦于没有借口,魏击的请求天赐良机。可是相较于翟璜的若即若离,吴起的野心张扬,魏斯还是更喜欢李悝的克制平和,一时要让自己用惯了的人离开,他也怕寒了李悝的心。但是魏击在信中把苦陉的惨状说得不忍闻,魏击还是把信亲自交给了李悝。

李悝看完魏击的信,毫不犹豫地答应去苦陉,并把上卿的位置让了出来,魏斯彻底松了一口气。李悝当日就收拾行李,拿着官印符节往灵寿来,魏击与乐羊早就在城门外的驿道等候。乐羊也十分知趣,把太子首辅的位置主动让出来,以李悝为尊。李悝与魏击见礼之后,稍微休息了几日,就往苦陉赴任。

魏击连连赞道:“李悝刚正不阿,丝毫不被名利左右,是苦陉之福啊!”

李悝为了不惊动他人,只驾着一辆驴车穿着便服到了苦陉门外。刚进内城的官道大街,李悝的驴车就被一群流氓扣住了。流氓拿着几尺长的铜刀逼着李悝站到角落去,其余打手纷纷跳到车上搜寻值钱的物件。车上放着李悝日常要穿的衣裳,还有一些干粮与书简,在行囊里就装着几串魏国铜币。流氓们为了找到铜币,把书简和衣裳扔得满地都是。

李悝举着双手,不急不躁地说:“你们要什么我给你们就是了,何必把我的书扔坏。”

流氓头子听到这话,把刀柄狠狠砸向李悝的脑袋,骂道:“谁让你说话了!蹲下!”

李悝忍痛蹲下,他背对着人的脸上起了怒色,寒着声音问道:“难道这苦陉城吏就不管事儿吗?”

流氓搜刮了半天实在找不到更值钱的东西,就要把驴车赶走。流氓头子拽起李悝搜他的身,边搜边得意地说:“我们这些钱财本来就要跟城吏对半分。我们这儿有句话,要进这苦陉城,不能多留一文钱,要出这苦陉城,也不能多带走一文钱!乖乖地孝敬你爷爷,免得前面再扒皮。”

流氓头子搜摸着李悝的前胸,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,拿出来一看,居然是一方金印章,上面的铭文他看不懂。流氓头子正要把印章私吞,李悝一肩撞开旁边的人,右手拿捏住了流氓头子的手腕处。流氓头子疼得龇牙咧嘴,手里的印章掉落到李悝手里。李悝冷笑道:“别的都给你也罢,只是这印章你不能拿。”

流氓头子额头直冒冷汗,不甘心的问:“不过是块金印章罢了,还能奈我何!给我上!”站在一边的流氓果真应声而来,一刀照着李悝的头劈下来。李悝伸手将流氓头子一拽,自己早已避开,而那刀砍在了流氓头子身上,登时齐腰一分为二,吓得街上的人惊叫跑开。流氓们一方面不知所措,一方面又要寻衅报仇,在喧闹中,苦陉城吏早已经跑了过来。

城吏头目不分青红皂白,当即指认李悝有罪:“大胆刁民,竟当街行凶,拿下!”

李悝把金印往城吏之首面前一亮:“苦陉郡守李悝在此,谁敢造次!”

城吏头目早已从城首处得知李悝将到苦陉,只以为没有那么快,谁知才几天就到了自己面前。城吏慌了手脚,忙讨好道:“不知是郡守大人到了,小的瞎了狗眼,这就带大人去见城首。”

“不必了,我自己有腿自己会走。你老实待在这儿,天不黑你不许动。我要好好领教领教你们城首的厉害!”李悝收起印章,把地上散落的书简背到包袱里,独自往内城去了。

走到内城,流寇盗贼公然在街上招摇横行,商贸店铺多有被打砸抢过的痕迹。就在城首衙门附近的大街上,还有地痞流氓正在行凶,而几尺远的衙门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拦。李悝拨开人群一看,一个七八岁的小乞丐正被一群大人用脚踹来踹去。那乞丐蓬头垢面,一身灰尘,脸上被踢得鼻歪眼斜,肿得面目全非。李悝喝令流氓:“都给我住手!”他看了看一圈人,质问其中一个流氓头目一样的人:“你们为什么打他?”那人吸了一下鼻子道:“妈的,这个小乞丐趁我们不注意偷吃我们的剩饭,我们还吃不饱呢,哪轮得上他?”

李悝抱起小乞丐,掂了掂重量,轻得像是一捆枯草,小脸蛋即使被打肿了仍然瘦得跟猴一样。李悝三步并做两步冲到衙门口,对着门口站着的守卫,命令:“马上通报你们大人,就说苦陉郡守李悝到了。”守卫一听吓得屁滚尿流地跑进去报信,还在睡懒觉的城首急忙穿衣出来迎接。李悝一见到苦陉城首衣冠不整的模样,当着众人的面儿宣布:“不必费心穿那身官服了,交出符节,即刻滚!再迟一步,你是知道的,我可有杀你的特权!”

李悝进了衙门,命人把小乞丐安置在内室细心照顾,自己则在案前处理事务。李悝当即颁布剿匪令,以重金招募乡勇,剿袭流寇盗贼,不到一日就登记了两千多名慕名而来的乡勇。此后,每天都不断有人自告奋勇的加入乡勇团,甚至有连酬金都不要的。招募乡勇的同时,李悝又颁布了宵禁时辰,命五百人一旅,分日夜两班,在城内轮番巡逻值守。确保外面的流寇不敢轻易进城,城内的恶霸不能轻易逃走。李悝不好君子虚名,第一个杀的就是抢劫他驴车的那伙流氓,然后顺藤摸瓜把幕后的官吏也挖了出来。

苦陉城东有座无极山,许多恶匪听说了李悝的整顿后,吓得都逃到山上为寨主。李悝亲自领兵上山,衣不解带地追击了十多天,斩杀了三百多名恶匪,闹哄哄、乱糟糟的苦陉城这才恢复了贸易。打击完盗匪,李悝又在城内张贴文榜,整顿吏治,处罚酷吏贪官。榜文一出,诉冤申案接踵而至,李悝又扎扎实实评判了几起大案。前后忙了足足快三个月,李悝才有空回到自己家休息几日,这才想起之前自己救下的小乞丐来。

李悝对于小乞丐的模样早已记不得太清,只依稀记得黑瘦可怜。当仆人牵出来一个白皙俊秀的儿郎时,李悝几乎要揉坏眼睛。李悝不由得感叹道:“你原来是这样一个齐整的孩子,竟差一点横死街头,当真可怜。”李悝摸了摸他的头,和蔼地笑道:“近几日我忙于公务没有多照顾你,可不要生气。”

那小乞丐忙施礼,恭敬地回道:“大人领王命而来,为治理苦陉废寝忘食,我只恨年幼无知不能为大人帮忙,岂敢有怨?”

李悝见小孩儿礼仪周全,话语不卑不亢落落大方,十分吃惊,忙问:“你今年几岁?”

“我今年九岁。”

“你父母是什么人?”

小乞丐愣了一下,小声回道:“我父亲曾是行唐城首身边的礼仪官,后来战死了,我母亲也殉情死了。”

李悝心里的疑惑这才消除,不禁又觉得自己太过咄咄逼人,于是歉疚地说:“既然你无父无母,不如就跟着我吧。我虽然不常回家,但这里的衣食自有仆人安排,那书房里的书,你只管看,有不认识或者不明白的地方都记下来,我得空了一一教你,怎么样?”

小乞丐含泪拜谢:“多谢大人。”

李悝摆摆手:“自家人不需如此大礼,你高兴喊我一声师父也行,不高兴喊我李悝我也不恼。只是说了半天,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。”

小乞丐一脸惨白,小心谨慎地说:“我叫隗启。”

李悝见到小乞丐脸上毫无血色,劝道:“你受了重伤,看来还未痊愈,赶紧先去歇着。我也要养养神,咱们晚上一道吃饭。等过几日我家里人都来了,这屋子里就没那么冷清了。”

李悝委实疲劳,原本只想在榻上小憩一会儿,不想一觉竟睡到了黄昏时刻,忙起身派人叫隗启一道晚膳。仆人回禀说找了半天不见人影。李悝纳闷,嗔道:“这孩子,到哪里贪玩去了?”又等了半个时辰,仍然没有见到隗启的踪影,李悝觉得事情非同寻常,连忙到隗启住的小屋一看,里头的东西放得整整齐齐,连今日穿的衣裳都叠好放在床上。仆人们还要搜寻,李悝却说:“不必了。他的言行举止不像是普通人,既然宁可做乞丐也不愿意跟着我,必然是不愿意让我们知道他的真实身份,又不肯伤我的颜面,所以悄悄走,真是个聪明心细的孩子。只怪我多嘴,让他连晚饭都没有来得及吃,出去之后不知道能吃几顿饱饭。”

李悝所猜没错,那小乞丐并不是隗启而是姬窟。姬窟从小生活在顾都的王庭,这两年又饱尝人情冷暖,李悝那一闪而过的猜疑早被他看在眼里。他绝对不敢久留,又穿上了当初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,化身为乞丐。出了李悝的庭院,眼前道路茫然,姬窟找不到安身立命之所,只能一路往西过新市(今河北正定县)到行唐,先到牛王山中藏身。

牛王山比起太行山来说矮多了,爬起来不算困难。姬窟很小的时候,就常常听隗无恶讲他父亲与祖父在太行西灵山的种种事迹。冬天破冰求鱼,夏季设卡围猎,只可惜他还没有真正的学会狩猎,父亲与母亲就去世了。夜晚的牛王山静谧中透着恐怖,野兽们红红绿绿的眼睛藏在树林中,夜行的动物们发出阵阵怪叫。姬窟一个人缩在洞穴中,以洞壁上沁出来的水解渴,采集山林中的野果果腹。

人经历了种种逆境之后,求生的意志会促发出很多智慧。姬窟虽然从未在山上生活过,但到了关键时刻竟然也知道以鸟兽吃过的痕迹来摘取无毒的果子。春夏秋三季还好说,有花蜜有果实,还有鱼,可是到了冬天,山林就是野兽与人的生死校场。姬窟瘦弱而孤独,必须要学会从野兽的齿缝中生存。他摸索出了打火的技巧,用石块磨尖了木棒做武器,大雪封山的时候,姬窟就循着动物的脚印寻找它们栖息之穴。

刚到山中的第一个冬天难熬极了。姬窟原本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,在山里穿行几回越发不能蔽体,只能把树皮剥下之后泡软磨去浆汁和枯草编成匹胡乱披在身上,算不上正经衣服。到了冬天,冷风刺骨,那树皮衣服穿着身上像是裸体之人背着两把大蒲扇,风一吹更加冷了。姬窟好多回在山洞中冻得发颤,牙关都要磕坏,有柴火勉强好些,没有柴火就跟在无底的冰窖里一样。到后来,姬窟像田鼠一样默默囤积种子,开始在夏季的时候挖陷阱捕猎一些狐狸、獐子兔子等体型小的动物,剥皮晒肉,渐渐能凑成一些好点的皮毛御寒了。最大的幸运是母亲留给他的天风部圣物——驱兽魔笛,只要吹响它,再凶悍的野兽也要退避三舍,保全了他的性命。

姬窟虽然躲在了无极山,但是对李悝的救命之恩一直没有忘记,总想着报答。这一天,姬窟摘了一大袋最甜的野果,打算下山到城内悄悄探望李悝。他刚一进城就引起了人们的围观与哄笑。因为他腰间穿着一条兽皮短裙,上身穿着一块草编的蓑衣连个领子没有,脑袋上戴着树枝藤蔓编成的草帽,光着腿也光着脚,手臂也露在外面,指甲长得像老妖怪,枯黄的头发蓬草一般垂在肩后,活脱脱的野人模样。姬窟走在人群中,不时有人起哄取笑,有的故意问他会不会说人话,姬窟脸红了一路。

经过李悝治理的苦陉,路比从前宽了一倍,人也比从前多了一倍,临街的店铺连着开,又恢复了往日繁荣的面貌,连燕国、赵国的商人也敢来此贸易了。姬窟凭借着往日的记忆,竟然怎么也找不到路了,在城里七转八转走了半天才摸清楚李悝的住所。

李悝的房舍倒是什么都没有变,小书房还在一个僻静的巷道里,围墙并不高,书房的后窗就在离围墙几尺远的地方,攀到墙头,几乎伸手就能够着窗棂。姬窟捏着嘴唇,发出了几阵类似于鸪鸟的叫声,在安静的巷道里颇为刺耳。只几阵叫声过后,靠墙的窗户就打开了,李悝皱着眉头望着窗外,纳闷地说:“什么鸟叫得这般聒噪?”正郁闷着,听得噗一声闷响,一张兽皮包着的野果不知从哪里抛到了院子里。李悝立即放下书走出室外,却见庭院的地上有一地红红的野果。李悝扭头一看,一个长发的少年郎正趴在墙头,见到他立即缩了回去。

“什么人!”李悝连忙打开门追了出去,巷道里什么人都没有,只剩地上有一顶草编的帽子,巷道那头隐约可以见到一点影子。李悝匆匆往前走,快到巷子尽头时停住了,他笑着高声道:“嘿,是哪位仁兄?可知投我以木瓜,报之以琼瑶?你的果子和兽皮我收下了!”

姬窟只顾逃跑,竟跑反了方向,跑到往死角去了。他只能缩在角落里,生怕李悝看到他野人般狼狈的模样,还好李悝止步了。姬窟听见李悝说完话又似乎离开了,他这才悄悄伸出脑袋来,忽然噗通一声,一个小包袱从院内飞了出来跌落在巷道小路上,吓了他一跳。包袱并没有系好,东西散了出来,有两卷书简和几套粗布衣裳。

李悝就站在墙根下听着墙外的动静,也不知道姬窟到底走没有走,只能自说自话似的对着墙外说道:“你赠我果子,我赠你旧衣,你赠我兽皮,我借你书简,此乃君子之交,无须追问彼此来历。我每月这个时候都有空,小兄弟下次来可以把书还给我了。”

李悝九岁的小女儿李妍正来看望父亲,见父亲站在墙根下自言自语,忍不住笑道:“父亲,您怎么站在墙根下的草丛中,这是在与谁说话?”李悝正要暗示她不要说话,李妍却一眼看到了父亲手里拿着的草帽,惊讶地赞道:“呀,这是谁的巧手编成这样好看的草帽?我也戴着试试。”李妍一把拿过草帽戴在自己乌黑的长发上,走到一旁的池水边临水自照,越看越觉得有趣,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。回身见地上都是红彤彤的果子,又嗔怪道:“是谁这么大的胆子,把果子乱扔了一地?”

姬窟在墙外听到李妍的声音,不禁心驰神动,想不到天下竟然有如此悦耳的声音,思及李悝对他的照顾与苦心,亦感激涕零。姬窟想,如果我还执拗的不接受他的馈赠,岂不是太不识好歹?也断了下次再来探访的后路,不如坦诚接受,下次再来的时候多攒一些好皮子赠给他就是了。姬窟连忙抱起衣服匆匆往出口去了。李悝在墙内听见急促的脚步从院门外经过,不禁一喜,等了好一会儿,他打开门看见包袱已经不见,越加心情大好起来。

李悝坐在书房内掩卷沉思,桌上的陶盘里放着女儿刚刚洗过的果子。李悝拿在手里咬了一口,酸甜滋味满溢口内,再看小女儿早已吃了好几个。李妍见父亲只咬了半口就不吃了,不解地问:“父亲,你怎么不吃了?是觉得太酸吗?”李悝摇摇头:“此地名为苦陉,果子却是极其甜的。一个中山小小礼官的子孙都能如此有此见识,还能知恩图报,可见这地方有许多可教之人呐!”李悝放下果子,对女儿说:“小妹,替为父预备朱砂和白绢,我要给太子回信。”

李妍三口两口吃完手里的果子,收拾案台,铺平雪绢,打开装着朱砂的铜盒,用极细的笔沾上朱砂递给父亲。李悝当即在信中写道:“苦陉虽安,然教化未通,武力震慑非长久之法,不若从根施教,以此地之才为良吏,于民众之间申孝悌,明孝义,化敌为友,终是长久之法。臣祈再留任苦陉三年,抚绥行唐、甘台乃至左人等地……”

李悝写完信,正想舒坦地吃几个果子,却见只剩一堆核儿,果子都被李妍吃光了。

姬窟回到山中,打开书简,上面正写着周礼的第一篇《天官冢宰》,两卷分别是讲了叙官,小宰,大宰。在最后一卷《大宰》篇里,姬窟看到了这样的话:“大宰之职,掌建邦之六典,以佐王治邦国:一曰治典,以经邦国,以治官府,以纪万民。二曰教典,以安邦国,以教官府,以扰万民……”姬窟再联合李悝治理苦陉所带来的变化,对于“法度”二字有了深刻的了解。

有了书卷的陪伴,姬窟再不觉度日如年,白天只要不饿,也不醉心于打猎,夜晚更是无心睡眠,借着篝火与月光如饥似渴地读,不仅背诵记住,还用石头在山洞的壁上刻下自己的见解。一个月的时间如飞针走线,眨眼就到了。姬窟这才想起来没有预备兽皮,连忙磨了石镞去捕猎。他相中了一只毛色极佳的老虎,追着它几天几夜,不惜身上还挂了彩,终于得到了一张金黄斑驳的老虎皮。皮毛晾晒好之后,姬窟又爬到树上摘了好些榛子,野杏仁等干果,装了满满一大包,披星戴月地下山,连走了几天才到苦陉。

这一天,李悝似乎早有预感姬窟会到,早早地坐在在院中等候。等到一大包干果子和书简丢进院子里来时,李悝把一大包准备多时的东西抛出了院外。李悝见到一张完整的兽皮,知道姬窟花了很多心思,而他替姬窟准备的包袱里不仅放了两双鞋,多增了两卷书简,还添置了刀笔与防身用的短剑。二人就这样约定好了一样,隔墙相交,寒来暑去竟过了三载,虽然从无见面,却心有神交。

这一年的秋季,姬窟又早早预备了要见李悝的礼物,还有一漫卷关于学问的问题。此时的他虽然只有十三岁,眼神中却有着成年人都罕有的坚定。他学会了贸易货物,也懂得挑选刀剑长弓,不再是野人的模样。这一回他背了不少雪狐的皮子,从西往东一路从行唐售货到新市,在新市的集市上,他听到了人们不断在叹息,因为李悝要离开中山回到魏国去。

“这几年多亏了李大人,我们才过了几天好日子,不然我这铺子真没法开。”

“可不是吗?要不是李大人,我们家小子也不会到官学认字,也不会成为衙门小吏了。我们小子说,李大人一点儿也不贪不腐。”

“唉,这新市城被肥、鼓的人揉搓了这些年,把鲜虞曾经的央城糟践成那样,幸亏李大人治理,才有现在这整齐的模样。他一走,魏国不知道又要派什么人来治理。”

姬窟顾不得许多,立即用所有家当换了一匹瘦马,往李悝的书屋赶去。李悝的府上依旧没几个仆人,姬窟到了后院巷子里,急急地拍打着院门,喊道:“李大人,李大人!”

正巧李悝在家,连忙开门,见到了满头大汗的姬窟。李悝讶然:“我今日临时起意回来,你怎么知道的?”

姬窟没有理会这些小问题,焦急问道:“大人要离开中山么?”

李悝轻笑道:“这你也知道了?”

姬窟点了点头,又缓缓垂下头去,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,只顾着哽咽竟一句话也说不出,胸口像是塞了千斤重的丝絮闷得要窒息一样,眼泪就像从云中拧出来的雨,淅淅沥沥的滴落下来。李悝也红了眼圈,嗔怪道:“男儿有泪岂能轻弹?你愿意来见我,这就很好了。走吧,进屋,几年了我们还没有好好谈谈,连顿晚饭都没有一起吃。”

姬窟跟着李悝进了屋,二人对坐在书案前。李悝笑道:“都拿出来吧,有什么问题,我一并解了。”姬窟抹了眼泪,把皮卷上的问题都指了出来。李悝细细看过之后,摇头道:“你对于周礼和刑典之事都参透了,这上面提的问题都是关乎于《易经》的。我虽然也通读过,却知之尚浅,你的这些问题我回答不了。当世之学士,唯有子夏能解你的疑问。”

“子夏?不知是何高人?”姬窟从未听过这个名字。

“子夏是鲁国孔子的高足。他虽然承袭儒学,但是并没有一味地守旧复礼。诸侯竞起,天子早不能辖制,再要诸侯回到以前对天子敬畏的时代是不可能的了。正因为孔子也明白这一点,他的理想之中总还带着一点苦涩。子夏在刑典与法度上与我见解相同,所以他是我唯一欣赏的儒学之士。他如今在黄城之东,我替你修书一封,到时你去见他就是。”李悝果然亲笔写了一封荐书。

二人又兴致勃勃地谈论起诸多典籍来,竟忘了离别的伤感,浑然不觉已经入夜。此时,李悝的书吏来报告,说有件事情需要李悝处理。李悝一听并不是太大的事,于是嘱咐姬窟:“你先坐着,我稍去就来,我们一起用晚膳。”

李悝走后,书房又归于平静,环视着满室的书籍,离别的伤感再次占据了姬窟的心头。姬窟不想破坏气氛,不得不走到屋外透透气,他生怕自己的伤感弄得李悝抑郁。夜风沁凉,院中的桂花袭来丝丝甜香,不远处不知哪间屋子里正传来叮咚的琴音。这琴声姬窟再熟悉不过,是箜篌。琴音断断续续,仿佛有一段乐曲怎么也接不上,灯火映照的窗上投射着一个女子的剪影,还透出一声叹息。

走廊的尽头,门扉吱呀一声开了,李妍婷婷走了过来,廊檐下灯火昏黄,为她披上一层柔光,圣洁无暇。李妍开口清脆地喊道:“父亲,孩儿的琴又坏了。”姬窟站在柱子之间,李妍并没有看到他,等到了面前被姬窟吓了一跳,险些跌倒,颤着声问道:“你是谁?”

“我,我,我是……”姬窟一手扶住了李妍,竟然也紧张起来:“李悝大人适才有事出去了,叫我在书房内等他。”

“你是我父亲的客人?”李妍情绪缓了许多,这才羞怯地说:“刚才失态了。”

姬窟见自己的手仍还在李妍的腰上,赶紧抽回,却不知少女的腰肢比杨柳还要柔软,刚一放手又险些让她跌倒。姬窟只好连抱带扶把李妍放到横栏上坐着。姬窟听见自己的心像战鼓狂擂,并不敢直视少女,却又忍不住要从眼角借着余光偷偷看一看,看看少女有没有嫌弃他轻浮。还好,李妍也只是低垂着头,手里摆弄着袖口,羞怯不语。不知过了多久,二人同时抬头,同时张口想要说话,四目相对搅动得空气越加香甜了。

“你说吧。”还是李妍先开了口。

“好。刚才听姑娘似乎在弹箜篌琴,我自幼学弹箜篌,或许可以帮你看看到底是不是琴坏了。”

“你会弹箜篌?哎呀,太好了。我们家除了父亲没有人会弄那个,你快替我看看去。”少女说罢就起身,竟也不再扭捏,推着姬窟就往自己房内走。

姬窟从没到过女孩子的卧室,看见纱帐飘逸,玉鼎中沉香袅袅,香而不俗,让人心旷神怡。一架卧箜篌琴摆在屋子中央,形制与姬窟儿时见母亲弹的卧箜篌几乎一模一样。姬窟深埋在内心的家国身世被勾起,忍不住问道:“你怎会弹中山的卧箜篌呢?”

“你好眼力啊,竟然知道这是中山卧箜篌。”李妍不禁对这个陌生的客人有了好感,娓娓道来:“从前魏国人并不时兴弹箜篌,因为太子殿下从中山顾都的宫殿里获得了两架神琴,所以灵寿、昔阳乃至赵国邢州一带都开始时兴弹箜篌了,尤其是这罕见的卧箜篌。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,现在的魏国贵族宗女要是不能弹好卧箜篌,会被人瞧不起,也不好聘嫁。”

姬窟不禁冷笑道:“男女之间本当以真情为主,箜篌何其无辜?”

李妍也赞同:“你这话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。我也不愿苟同那些贵族无聊的风雅,可是我实在不愿意让父亲为我忧心,只能随大流了。况且,我也是真心爱听箜篌的声音。真是玉泉星溪之音啊!我若不好好弹,,岂不是也辜负了这架好琴?”

“正是如此。我替你瞧瞧。”姬窟把灯挪到跟前,认真地打量每一根弦。李妍也颇好奇,把脸凑了过来。姬窟一回首,脸险些贴上李妍的脸颊,正对着粉面薄腮与盈盈水杏之眼,险些失了魂魄。姬窟不敢唐突,连忙打起精神来细看,看完之后道:“此琴并没有坏啊。”

“那为什么我弹到第十四弦的时候,总觉得琴弦很涩,乐曲都要在此中断呢?”

姬窟想了想,道:“你再弹一弹我听听。”

李妍坐在琴前,仔细弹了起来,果然到了第十四弦的时候戛然而断,手指底下的琴弦似乎松了一般,走了音。姬窟笑道:“我明白了,并不是琴弦松了,是你的指法不对。”

“指法不对?”李妍不解,“我这可是宫廷乐师教授的呀。”

“敢问是中山宫廷乐师还是魏国宫廷乐师?你刚才的指法是竖箜篌的指法,不能用于卧箜篌。”

“我不信,莫非你会弹?”

姬窟满脸自信,坐在琴前信手弹来。姬窟闭上眼睛,回忆起当初父亲与母亲在宫室的殿内琴声相合的场景。母亲的指法一点点浮现在他脑海,柔韧婉转的白狄古曲从指间流泻出来。到了第十四弦的时候,姬窟用左手指摁住了琴弦末端,右手往琴上一挑,取出了一声极细极脆的音。然而只是须臾,姬窟的左手又连压住第十五和十六弦,右手连着从十四弦一路弹过去,声音又变得浑厚了许多,看得李妍眼花缭乱。

一曲毕,李妍忍不住问道:“你这是什么曲子?我竟从未听过。”

“这是根据师旷《白雪》改成的《梨落》曲,系家传,你自然没有听过。刚才你的曲子到第十四弦的时候,因为是个极其清脆地转音,要稍微压着才行。”

李妍迫不及待地坐在琴前,按照姬窟的说法试弹。到了第十四弦时,她仍旧有些慌乱,闭着眼睛摁住了弦,将音滑了过去,虽然难听却不再是被迫中止了。李妍高兴极了,竟兴奋地拉着姬窟的手,放到琴弦上,急切的说:“你手把手教我吧,我一定能学会的。”

李妍柔软细滑的手被姬窟粗糙的手包围着,一丝异样感漾上心头。她能感觉到姬窟浑身散发着热气,脸也兀自红了。姬窟不敢造次,小心地捉住李妍的手,却不敢再弹繁难的《梨落》曲,教起了白狄祭祀古曲。二人在灯前默默无语,一根一根拂过琴弦。李妍被自己“亲手”弹出来的白狄古曲吸引住了,这古曲妙曼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星河,带给她一片洁白的世界。

李悝就站在门外,他听着这首与中原迥然不同的音乐,看着姬窟那惊艳四座的箜篌绝技,什么都明白了。李悝轻轻咳嗽了一声,屋内的琴音戛然而止。李妍赶紧站起来,满脸通红地走出门来,想要解释:“父亲,我们……”

李悝却什么都没有让她说,只对姬窟说:“你来。”

姬窟跟着李悝到了书屋。李悝早已变了脸色,质问道:“你为什么要非礼她?她已经许亲给赵侯之子,明年就要嫁到代邑去了。”

姬窟忙请罪:“大人,我的确对令嫒有了爱慕之心,但是我绝不敢非礼她,只是教授她箜篌曲而已。”

李悝也不容姬窟解释,铁着脸道:“你走吧,我们不要再见了。”说罢,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些金币放进一个袋子里递给姬窟:“这是送给你的盘费。”

“大人?您难道不信我的话吗?为什么这么对我,为什么不相信我?”姬窟急了,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盘费。

“我相信你没有逾矩,但是我们不能来往了。”

“为什么呀?大人并非抱有门户之见的人呀!”姬窟不敢相信只是这一会儿的时间,李悝竟然像变了个人一样。

李悝强忍着咆哮的欲望,将声音压得极低:“你还不明白吗?那箜篌琴早已告诉你了。我虽不是中山人,但是也并非对白狄一无所知,白狄鲜虞的首领是能弹响月神之琴的人!难道非要逼着我把你的身份抖露出来吗?我保护不了你,你快走吧!”

一声闷雷从姬窟心底轰然炸开了。姬窟不敢相信,喃喃自语道:“怎么会?那琴只是长得像而已,并不是真的琴呀。真的琴不是在灵寿的琴台么?”

李悝再也不肯多说了,对着门外喊道:“来人,送客!”

仆人立即进来将姬窟轰了出去。姬窟在院外拍了一夜的门,李悝再也没有开过门。另一间屋子里的李妍也一夜未眠,她以为是自己的轻浮惹怒了父亲,吓得坐在床头搂着双膝不知所措。

天慢慢亮了,仆人出来打扫庭院,见姬窟还在门边站着,立即呵斥道:“你还不走,大人平时这时早就起来了,他不想理你,你还赖在这儿?”姬窟听了这话,颓然低下了头,一夜嘶喊,他已筋疲力尽,手一沉,他袖中李悝的荐书掉了出来。姬窟仔细回味李悝赶他的话,忽然明白了李悝的良苦用心,对着门外叩了几个头,牵着自己的瘦马离开了李悝的书院,离开了苦陉。

下期预告

第五卷位列八雄

第三章灵丘复国

《战国第八雄》作者:曹雁雁

本期编辑:陈香妙

责任编辑:陈香妙

总审核:王小敏

邮箱:dingzhouzhengwu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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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编辑: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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